短篇小说:悠子

老家的胡同口旁有一片荒地,被邻居老人收拾地井井有条:拿锄头清了杂草,把土松得发糕似的,栽上几棵树苗,又将沿路的两面各砌堵矮墙。周边的邻居们也惜得这般地,若有小孩跃过矮墙胡闹,定惹来训斥。

小孩每放学路过,总巴着眼往里瞅,眼珠子四处一转悠,逮着机会就跃过这墙里,晃晃这棵树,踹踹那株苗,再翻出来,昂首挺胸走在其他孩子前面。

有大人在附近时,多数孩子是不敢放肆的,也就捡地上的碎石子朝矮墙里面扔树苗。只得悠子站在最近的时候,孩子们才敢在这矮墙两头胡闹,悠子愈是斥责,孩子们的笑声愈是欢乐。悠子也不生气,还时不时叮嘱注意安全,倒是孩子们偏要做一些危险动作,悠子便不吭声了,望着这群孩子点一根烟默默地抽。

悠子站在路边少不了被人打招呼。农村人打招呼通常都是“吃了么?”、“闲了?”、“忙啥去?”。若是被人喊“吃了么”,悠子吃了就说吃,没吃就说没吃;若是被人喊“闲了”,悠子便朝人笑笑,再顺嘴回去一句“忙啥去”。大多数人都不会问候悠子那句“忙啥去”,大家都知道悠子没什么事情可忙的;难免遇到不怀好意的人,悠子便勉强地笑着回去一句“不忙”。

第一次跟悠子搭上话,是胡同一户闹喜事儿的时候。新娘子踩着众人欢笑下了车,我们一堆小孩子就跟在鞭炮声后面抢哑火了的小炮。我裤子两边的口袋塞满,随便扒拉几口席饭,就跑到矮墙边,从口袋里拿出小炮点着便扔,哑了火的炮捻子短,险些炸到手。不晓得悠子什么时候站在一旁抽起了烟,说这样危险,我不理会他。悠子站了一会儿,管我要了个小炮,说要手捏着小炮让它炸,让我知道这样有多危险。我一下子有了兴趣,悠子还让我多喊些小伙伴,一群孩子便围了上来。悠子捏住小炮,孩子们争着要点,小炮炸了。悠子甩甩手,伸出来让我们看,拇指和食指被炸的黑红。

孩子们哈哈着散了圈,我回到席位上,把悠子捏炮的事儿跟妈妈讲了。旁人听了纷纷说道悠子是“脑子有问题”、“不精”,把话题唠到了悠子身上——悠子和我的父辈是一代,是村子里少有的高学历,医学硕士。家里人托关系在市区人民医院给悠子找了份坐办公室的工作,可悠子只呆了一个多月,就不再去了,说是嫌看人脸色,不愿寄人篱下,想靠自己的力气吃饭。附近村子的媒婆瞅着悠子是个文化人,纷纷上门说亲,却都被悠子赶了出门,说是要自由恋爱。

悠子没事儿就站在胡同口,蹬着一双皮鞋,衬衣掖在西裤腰里,皮带锃亮,眯着透过眼镜对人笑。他刚毕业那会儿,时不时会被上学的孩子请教文化题,路人见了夸赞悠子有学问,夸赞孩子上进好学。但时间久了,便没有孩子再来请教悠子了,悠子还站在胡同口,时不时点上一根烟,对着过路人笑。悠子的父亲干完农活回家,顺道嘟嚷几句悠子无所事事,若是有人看着,悠子便不耐烦的回上“懂什么”,板一副学问人自满的表情。

悠子

一日我照常和小伙伴打闹着放学,远远看到胡同口排着面包车,几圈人扎堆聊着些什么。拐进胡同,悠子蹲在自家门口默默抽着烟,七嘴八舌中得知悠子的父亲过世了。我转头望向悠子,他表情好似没事儿人一般蹲着,烟头燃到了手指尖也没有扔掉,也没有再抽一口;悠子猛地发现我在看他,匆匆地扔掉了烟头,缩了缩脖子,把头埋了下来。

悠子的父亲下葬后,胡同清净了,没再见着悠子站在胡同口,路过家门口也紧闭着。

邻居们聚在胡同口的矮墙旁,议论着好久没见着悠子。早些悠子还有父亲一同过着日子,现在就剩下自己了,邻居们担心悠子,商量着喊门,便挤到悠子家门口,吵吵嚷嚷地拍着喊,愈是没有回响,门被拍的愈响。还好门缝里久久传来悠子的声音,就像透过棺材板一样,闷闷的不情愿。大门被拉开,三两个嘴利索的邻居各种慰问,悠子披着褶皱的衬衣直愣愣杵在门旁,满口磕磕绊绊地没事儿。

悠子终于走出大门,骑着一辆自行车,仍旧把衬衣掖在西裤腰里,皮带锃亮,眯着眼对路过的每个人笑。我上学的路上,经常会遇到悠子不慌不忙地蹬着自行车,悠子跟我打招呼,“上学啦”,我便对悠子笑笑。每到下午天渐凉的时候,老头子们就聚在校门口对面的大梧桐树下,几块砖搭个台子下象棋。我放学出了校门口,总能看到悠子背个手围在棋台子圈外,自行车停在一旁,众人在争这步棋该怎么走,悠子就静静地站着。天色缓缓暗下来,悠子转身骑上自行车,也不招呼谁,不慌不忙地蹬回家。

悠子的文化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,农村遇到喜事或者丧事,大都邻居间招呼着便自己办了。胡同里哪家有了什么事情,会邀请悠子过去写对联,悠子也来者不拒,每次给人写对联,都会先在废报纸上练一会儿,再一笔一划给人往底纸上写。邻居们偶尔会围上来点评一番,若是听得满意,悠子嘴角喜滋滋,若有自己不满意的还会多要几张底纸,写到满意才交给事主。悠子给人写过对联后,会留下来帮人忙到事情尾,不论搬桌椅或是劈柴烧锅,悠子都积极的格外扎眼。

我十多岁那会儿,村子陆陆续续有人家推翻了土墙瓦房,请包工头盖新房子。村子里有那么几个搞包工建房子的,大家都熟悉,张罗着坐下吃顿饭,价格谈的差不多就接了这档子活,一些闲在家里的人,便也闻着声找到包工头讨个活计。那时盖房子的家户多,包工头子也多,人手倒是紧巴了。隔壁邻居建房子的时候,就找到悠子,声声称着帮个忙,悠子对找他帮忙的事情从不拒绝,况且还有报酬。

开工那天,跟着包工头的伙计们到了场,做着准备工作,到了傍晚,喊上附近厨艺不错的邻居烧了一锅烩菜,调几盘凉菜,又切了几斤牛肉配着白酒,在胡同里简单摆了几桌当作开工宴。干活的伙计们一个个赤膊黑皮,光着脚,石灰泥点溅得一身,大缸子里的水把手涮一下,左手抓起馒头,右手撩起筷子,吃的毫不含糊。悠子用手甩着脸上汗,一边往自家走着,一边拍着衬衣上的灰,那双皮鞋被染的令人可惜。伙计们饭吃得差不多时候,悠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了,邻居赶紧把吃剩的凉菜推到悠子面前,起身盛了碗烩菜端给悠子,一边递馒头一边数落道:“洗洗手就吃了,还非得洗澡换衣服才吃。”悠子笑道:“沾着一身汗不舒服。”悠子在一旁吃,伙计们和邻居唠着嗑儿,时不时一起笑笑;邻居聊到房子设计时候,和包工头商量,一旁的悠子有板有眼赶上了话,邻居转过头应了几声悠子,便回过身继续和包工头商量着了,悠子见状笑笑,又认真吃起了饭。

第二天邻居的房子正式开建,悠子仍旧把衬衣掖在西裤腰里,皮带锃亮,走起路躲着泥地怕脏了皮鞋,伙计们见状嘲弄:“哟,文化人来视察工程了”,悠子推推眼镜,笑着低声应:“来帮帮忙嘛,闲着也是闲着”。过没一会儿,悠子还是染了一身灰,眼镜片上挂着汗水;忙到下午悠子走路一瘸一拐的,脱下才晓得鞋脚被磨破了皮。包工头没好气说道:“哪有人穿皮鞋干活的?怕弄脏衣服就别再天天洗了,脏衣服再脏也不心疼。”悠子再来干活的时候,仍旧穿着衬衣掖在西裤腰里,皮带锃亮,只是不再穿皮鞋,换了双旧球鞋,干活利索了不少。

工钱是按天算的,房子建造周期少得几个月,一天一发耽误精神,但也没有固定的发薪日子。通常情况下,一旦有人向包工头要工钱,包工头都会把所有伙计的工钱一起发了。大工一天给多少,小工一天给多少,都是透明的,悠子看到钱被撰在自己手里,脸上遮不住的开心,似乎有蜂蜜抹在嘴皮子上,好一天都在抿着。但看到大工比自己发的钱多,悠子干活卖力了起来,跟包工头提到想做大工,包工头娴熟的回道:“你还做不了大工,好好干。”

自打领了那次工钱,悠子像换了一个人,用他自己的话叫:“我要做大工”。伙计们每次拿到工钱后的几天,总是热火朝天的,悠子看到大家卖力,自个儿也跟着卖力。唯一不同的——伙计们一个个穿着迷彩服或宽松的衣服,悠子仍穿着衬衣掖在西裤腰里。看不惯的伙计、好事的人会冷说:“一个盖房子的伙计,穿着这衬衣作甚么,装什么文化人”,一些好心的人会劝道:“你做这些穿着衬衣不方便,宽松的衣服会方便很多”,悠子都挤眉着笑过,照常穿着衬衣,倒是不如过去每天早上穿着崭干净了。

大概几个月,邻居的房子建好了,悠子举起酒,推杯换盏间大家言语起建房子的过程。悠子细数着每一步,不住地捋平衬衣上的褶皱。包工头也高兴,要奖励伙计些工钱,悠子一手推着,涨酒的脸透着欣慰,挡不过便说道:“若还有建房包工,知一声”。伙计们打趣:“可不,这房子少了领导可盖不起来!”悠子嘴角微抖:“没有没有。”

忙过邻居房子,悠子闲了阵儿,又穿上了皮鞋,衬衣明显不如先前的崭新,褪了些色,但仍被悠子捋地没什么褶皱,掖在西裤腰子里。夹着一根烟站在胡同口,时不时会有村民路过看到邻居家的新房子,多半会说道:“哟,这家刚建的新房子啊,真好。”像是感慨,又像是在跟悠子打招呼,悠子必然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聊起来,自豪地盘起建房子时的细节,一边唠着,一边欣赏自己吐出的烟圈。

没过多久,便有又包工头找上了悠子,这次是在我上学路过的一户人家。悠子是有要求的,要做大工,包工头应了。我每天中午放学的时候,都能遇到悠子站在架子上,一手拿着泥刀,一手拿着砖头,若悠子刚好看到我,常常会笑着对我道:“上学去啊。”我对他嘻嘻笑着算是招呼。每到太阳快落山时候,伙计们就要收工了,一个个用缸里的水洗一下脸和手,蹬上自行车就回家了;悠子一开始是不愿意用缸里的水,但离家里还有一段距离,脏着脸和手在路上不大样子,便跟着洗了。一路上遇到熟人打个招呼,遇到闲人也会迎着道:“闲了?是得好好歇歇啊”。

悠子如此着,这家做完了,在家里闲上几天,又会有人请去那家帮忙。邻居们在矮墙槛儿扎堆,闲聊起悠子,暗道:“悠子总算忙起来,比以前实在靠谱。”

我去邻市上了住宿中学,几乎没再怎么见到悠子。直到一次暑假,遇到不会的数学题,抓耳挠腮也不晓得怎么解答,晚上我便带着题敲开悠子的大门,像过去那样对他嘻嘻笑着,悠子倒不耐烦地没好气,我只得跳过这题。第二天我坐在矮墙下,听邻居们唠嗑,恰好悠子蹬着自行车拐进胡同,身上衬衣脏的没了颜色,很不搭的配了一条迷彩裤和军工鞋。悠子临近的时候,我笑嘻嘻打招呼:“回来了。”悠子好似看不到我们,听不到声音,直勾勾地蹬着自行车。待悠子拐进自己家门,邻居才接道我的话茬:“他现在不怎么跟人说话了。”

悠子没了,悄悄地只留下一躯空壳。